以通俗易懂的故事,立足社会,既有为自己的理想、信念、所爱的人续上世情,塑造一个虽冷酷无语,却愿守护她前生后世的典型形象,又有一些斗智斗勇的感人场面,零距离反映了人性的真善美,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和热爱。
第一章
天刚蒙蒙亮,夜色还在和晨曦僵持着,张启文就骑着电动车来到了娘老子家敲门。
时值冬末,本地与全国大部分南方地区一样,刚刚经历了一场几十年来罕见的冰冻;近两天虽然没再下雪,但冰雪尚未融化,酷寒淫威犹存。一路寒风扫过,张启文脸上麻麻辣辣的颇似被细小而柔韧的竹梢抽打了一遍。
娘老子拉开门,随即顺手揿开门厅那荧光灯,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望着张启文右边脸上那坨红里透黑的冻疮问:“这样早就来了,又是为了躲那些追债的吧?”
张启文一边脱手套一边答:“是呀,动身晚了,若是让那些背时鬼堵到,只怕又出不得屋!”说着径直走到卫生间去洗脸、刷牙。
娘老子见状叹气道:“你这当的是个啥子厂长哟,每日做贼一样,这样冷的天,一起床就往外躲,连刷牙洗脸都来不赢……”张启文也不答话,由娘老子在一旁唠叨,洗漱完毕,便回到门厅打开电视,然后点了一支烟坐在炉火边抽,一边拿起遥控器在那里搜台。
张启文叭着烟看电视的时候,娘老子便在屋里走来走去忙她的事,忙完便拎着个乳白色保温桶出了门。
张启文知道她是去厂门口那龙蓝小吃店给他买稀饭去了。近来,张启文经常头晕、腹胀,食欲也越来越差,吃东西时老作呕。主食里,相比之下还就算稀饭能多吃些。娘老子去龙蓝小吃店打个来回需要十分钟左右,但今天她显然没能到达目的地,出门不多久就回来了,满脸慌张地说:
“启文,快,快躲起来,有个人寻你,看样子又是来讨帐的!”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有个女声女气的男人在跟邻居搭话,问张厂长娘家是不是在这里。张启文忙不迭往卫生间躲,刚刚掩上门,脚下忽然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下:原来,娘老子刚刚在这里搓洗过衣物,遗留下了一些洗衣粉水;与此同时,头又在墙上磕了一下,疼得他差些叫起来,但他忍着没吱声,只摸着头“嘘、嘘”吸冷气——来人无疑是市建行信贷部的刘经理,这家伙近些天到处寻他,希望从厂里追回些贷款去,眼下可不能让他寻到卫生间来!
很快,刘经理便进了门厅,尖细着嗓子向娘老子问这问那,所幸娘老子很有经验,没答出什么破绽。说话间刘经理走过来拉了拉卫生间的门,接着就听到娘老子在外面汹他:“做啥子做啥子,我外孙女在里头解手呢!”倒是把那姓刘的给唬住了。
接下来外面渐渐静了下来,也不知道那刘经理究竟走了没有。正挨在门边侧耳细听,卫生间的窗玻璃“咣”的一声开了,旋即“哗啦啦”一阵乱响。转脸看去,窗户下的便池边已满是碎玻璃,一截巴掌大的断砖就落在脚下。娘老子这时在外面叫开了门,惶恐着脸问张启文伤到哪里了没有,一边骂那扔砖头的人。张启文摸着湿乎乎的屁股说,伤倒没伤着,就是刚才进来时不小心滑了一跤;接着问起银行刘经理的去向。娘老子说,那人走了,我跟出去看了一下,往厂办公楼那边去了,估计不会倒转来……
如果说市水泥厂厂长是顶“烂帽子”的话,那么,张启文完全是自觉自愿地把这顶烂帽子捡来戴在自己头上的。
那是去年年底,前任厂长朱丙联因经济问题被撤职“双规”,而厂里的产销、财务状况也已是桑榆暮景积重难返:产品因质量低劣长期滞销,成品仓库的水泥堆积如山;生产时断时续,偶尔产出高标号水泥,却又因为资金短缺进不到原材料而不得不熄火歇窑;由于经常发不出工资,全厂上下大都生活困难;几个厂领导领导还时不时因为债务或是产品质量问题当被告、吃官司;厂里财务上早已空无一文,除拖欠本厂职工工资一百多万外,厂外尚未偿还的各种债务还有近六百万,另有养老保险金一百零八万没缴清;其他如医保、工伤保险什么的,根本就没参加。由于财务困顿,企业原有的各种福利早已是昨日黄花,以致于“六.一”儿童节看望厂幼儿园的孩子们时,几个工会干部只得自己凑钱买了三斤棒棒糖捎去,结果平均下来每个孩子分得两颗,此事一时在厂外传为“笑谈”……
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水泥厂的上级主管部门市工业局的领导们开了小会开大会,找了这个找那个,没一个人愿意接手这事。
时任局计划科科长的张启文刚刚下乡扶贫归来,正在家休息,得知此事后,他便找到局里刘局长,说让他试试看。刘局长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心里颇有些不忍,说你刚刚在那深山沟里蹲了整整一年,怎好又把这么桩麻烦事派给你呢?张启文说,水泥厂的事麻烦肯定是麻烦,但相比起局里其他人,我毕竟更了解情况,也便于开展工作。
话就这么几句,但张启文心里头想的却远不止这些。四十五年前的冬天,一个寒风呼啸的早晨,刚刚出生两天的他被人遗弃在水泥厂生活区的垃圾堆里,是养父养母把他捡回了家。
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养父的母亲、养母的父亲均因食物奇缺饿得起不了床,考虑到两边都有长辈需要服侍,无暇照看启文,两人只得把他送给隔壁邻居、已故机修工陈德生。可陈德生家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眼看着五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每天馋兮兮地看着他老婆喂米汤给张启文喝,在将张启文抱进屋的第七天,陈德生只得一狠心把他送给同车间工友林宝福。林宝福结婚才一年多,儿子刚刚满月,但他老婆因为营养不良奶水稀少,自然匀不出多少奶来给张启文。结果张启文在林宝福家也只呆一周。再后接管他的还有磨机车间李先进、化验室黄秀英、过磅员肖福……直至一个月后,历经八次转送,他才又被养父母接了回来。
其时,养父养母刚刚结婚成家,为了从自己嘴里匀出口粮来养活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两人忍饥挨饿,以致年纪轻轻的竟然没有生育能力,直至两年多后,国家经济有了好转,温饱问题基本得到解决,养母这才怀上孩子。
此后的日子,张启文得以长大成人,同样得到了厂里许多职工的关爱与帮助。记得九岁那年,他患急性脑膜炎,发病时已是半夜过头,不巧父母都上大夜班去了,小他三岁的妹妹吓得直哭。邻居胡叔叔和熬叔叔闻声来到他家,背起他就往医院跑。那时候城市还没扩张到这边来,从厂里到市医院大半是沙石路面,也没灯,两人轮流背着他一路摸黑走来,无不是一脸的汗水。特别是身材瘦小的敖叔叔,路上跌了好几跤,为不伤着趴在背上的他,每次都是自己先着地,到医院时两个膝盖上满是血……读初一时,父亲查出了矽肺病,母亲时不时陪他去省城职业病医院住院,往往一住就是一、两个月。这时厂里的叔叔阿姨们便将启文兄妹俩接到家去吃饭,吃了这家吃那家,从没因此耽误过学习……
对于张启文而言,水泥厂不只是市工业局下面的一家国企,更是自己的再生之地,那里浸润着父辈们的血汗和期望,也有自己曾经的童年与少年;倒不是说别人就当不了这个厂长,他担心的是人家对水泥厂没自己这份情感,办起事来就怕不会那么尽心尽责。
记忆中,张启文最最难忘的是一九七八年。那年夏天,年仅十七岁的他考上大学,成了恢复高考制度后本厂职工子弟中第一个大学生。消息传出,全厂职工、家属都很兴奋,尤其父亲车间里那些人,一个个喜形于色。其时父亲已患矽肺多年,受此拖累,家里生活很是困难。大家便凑份子买来酒菜,一起到他家聚餐、庆祝,当时他们那股子高兴劲,就跟自家儿女考上了大学一样。尔后,大家又凑钱供他读书,使经济窘迫的他得以顺利入校学习。在校期间,父亲病逝。弥留之际,父亲用游丝般的声音叮嘱张启文道:
“启文啊,我们家没什么亲戚,我的那些工友就是我们的亲人,往后他们遇到什么事,能做的你要下力做,能帮的你要尽量帮……”
可一转眼父亲过世这么多年了,他虽然时不时回到厂里娘老子家,并经常抽空去看望父亲那些工友,但并没有给他们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现在眼看厂里就要停产,而父亲当年那些工友大都生活比较困难,并且连个医保都没有;这时候如果睁只眼闭只眼做缩头乌龟,自己将如何面对他们、又怎么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呢?刘局长自然是不知道张启文还有这么一档子心事,只是不无感激地握着他的手说:启文,那就辛苦你了啊!想想又说:这个厂长恐怕比较难当,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哟!张启文说:
“放心吧刘局,我既然去了,就一定会尽力把工作做好来
第二章
吃罢早饭,张启文一如既往前往位于立窑顶部的烧成车间考勤室——自两个月前彻底停产之后,为了躲避债权人,张启文他们便将这地方选定为厂里的秘密办公场所。
远远的,就听到楼梯口那边传来声响。在这空寂而寒峭的厂房里面,这声音听起来很有些夸张并且刺耳。
悄悄走近一看,原来有人正在用钢锯锯楼梯扶手;再近,这人竟是杨师傅!杨师傅是张启文爷老子的同事,当年在厂里开展的一个评选“以厂为家好榜样”的活动中,被评为“爱厂榜样”。他有一个全厂皆知的先进事迹:一日半夜,他去立窑车间上大夜班,发现几个当地农民各挑着两粪箕刚从料场上偷来的煤炭正欲离开,遂上前拦阻并因此被严重打伤。那时候张启文还在读小学,每天上学经过厂门口的黑板报时,都能看到那上面为表彰、宣传杨师傅事迹绘出的一幅宣传画。画面上的杨师傅虽满脸淌血却大义凛然,任偷煤贼们挥舞扁担往他身上乱打,只顾一手拖住一个人的粪箕挂耳死死不放。这时杨师傅见了张启文,很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
“是这样启文,现在厂里不生产了,走这楼梯的人也少;再说挨着墙走,没有扶栏照样还安全……”
张启文愣愣地望着他,心里头却还在回忆着厂门口黑板报上那副宣传画,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杨师傅,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就不能这样?!”杨师傅的脸上渐渐褪去羞赧,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厂里停产这两个多月来,有几个人没搞公家的东西回去?明拿的有,暗偷的也有,你看看,这车间里连门框、窗户都让人拆了个精光,哪里还有什么抵钱的东西!我再不动手,只怕连一斤番薯钱都捞不回去!”
张启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依旧愣在那里。
杨师傅想想又说:“启文呐,我也五十几岁了,在厂里做了几十年,可几十年下来,我得到了啥子?一条卵都没得!”说罢不管不顾地继续“咔、咔”锯扶梯,然后扛起那截锯下来的钢筋扬长而去……
气喘吁吁爬上窑顶,心里只盼着早点坐下来歇,不料考勤室的门总也打不开,张启文猜出这门是被屋里反锁了,不由得有些来火,正要发脾气,副厂长兼会计严亚军拉开了门:
“哦,老大呀,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张启文径直走到炉火边坐下来,长吁了几口气,这才跟他搭话:“没办法呀,来晚了就怕让那些讨帐的人碰到。”
见严亚军神色不大自然,张启文便侧过脸朝里屋看,果然,有个满头金发的中年女人从那里走了出来,一边红着脸跟他打招呼。她叫赵秋燕,严亚军的网友,是邻市一个房地产商的老婆。她家正在筹建一个年产二十万吨的水泥厂,有意购买本厂部分设备。因此近来常往这边跑,找严亚军,并在严亚军的引荐下认识了张启文进而有过多次接触。这时张启文见赵秋燕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头发有些乱,衣裤也跟严亚军一样显示出刚刚整理过的痕迹,便笑着跟他们开起了玩笑:
“哟嗬,对不起对不起,打搅你们了!”
严亚军一时不知说什么,赵秋燕则反客为主从那油漆斑驳的办公桌上拿起热水瓶给张启文倒来一杯水:“喝水张老板,刚刚爬楼梯辛苦了!”
张启文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却不让他们把话题岔开,继续逗乐道:“我上个楼梯算什么,你们才是真辛苦……”
说话间财务科长吴芸来了。张启文这才停止打趣扯起了别的。
不多久,保卫科长李冲锋也进了屋。李冲锋三十来岁,身高马大,上世纪九十年代在青藏高原当过几年汽车兵,厂里停产后,他除了原有的工作外,还兼做司机,开着厂办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这时见了张启文,李冲锋便粗着嗓门嚷开了,说他查出了早晨砸张启文娘家玻璃的人,是原料车间的青工黑牯。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来,还说要把这事报到派出所去,动不动就砸玻璃,这还了得?还砸到张厂长娘家里去了!说话间严亚军从包里摸出手机准备给派出所周所长去电话,让他们把黑牯“请”到拘留所去住几天。张启文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先说正事,这个事等一下子再说!”
赵秋燕猜出他们是要开会,便出门离开了。
张启文说:“厂里而今的情况你们也都晓得,交上去的破产申请市法院死活不肯受理,局里马局长还亲自出面帮我们找过人,人家还是不答应,楸住我们上个月卖锅炉的事不放,说我们有转移资产的嫌疑,按照《企业破产法》,想要破产也是六个月后的事。可眼下厂里厂外到处是贼牯,蛮多先前在厂里安分守己的人而今也都偷起了公家的东西,等到半年后,厂里还有个鸡巴毛剩?再一个,市建行而今也盯到了我们,好在管我们这边的刘经理先前得了厂里的好处,有意忽略厂里交去的虚假财务报表;现在为了减轻他个人的责任,只是拼命追债,不敢把厂里的真实情况反映上去;这个事一旦等建行那边反应过来,向法院申请财产保全,查封我们的资产抵偿债务,那就被动了。厂里的底细你们也都清楚,养老保险那边还欠一百零八万,加上办医保需要三百九十七万,总共是五百零五万,所以我们要尽快把东西卖出去,凑齐这笔钱来。”
严亚军说:“赵秋燕他们买我们厂球磨机的事已经说好了,他们答应了我们开出的价钱。”
张启文听了一喜,心想严亚军这网恋搞得不错,还给厂里谋得了利益,但他脸上却不表现出来:“那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交?”
严亚军说:“刚才她说了,就明天交货,货一上车就给打过来五十万。”
厂里停产后,吴芸主要是兼着出纳的事,她说:“建行这关怎么过?就怕他们把这笔钱截掉啊。”
严亚军说:“我上个月不是叫你去人民银行申请开户许可证,在工行和农行另开了账户吗?”
“建行那个刘经理鬼怪得很呢,”吴芸苦着脸说,“开户没几日,农行里头就有熟人跟我通消息,说刘经理通过关系晓得了我们的账号;问工行,工行那边也说他晓得我们的账号……”
严亚军很不在意地说:“这也有对策,公家账户通不过,就把钱打到你私人存卡上去!”
张启文和李冲锋一听都觉得这个主意蛮好,说这样可以躲过刘经理和那些债权人的盯梢,省得他们鼓着眼睛老想着剥叫花子的裤,一门心思掂着我们厂这点东西。但吴芸却嘟嘟哝哝不肯答应,说这么做违反财务制度,将来时间一长人家说她公款私存怎么办?还说实在要从她私人卡子上走帐,那就写个凭证给她,大家都签上字,免得她今后说不清,驮冤枉吃官司。
众人知道吴芸老公原在市农行工作,去年由于经济问题抛下她和六岁的儿子入了狱,因此她现在对这方面的事十分谨慎,于是只得答应她的要求。
这时张启文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吴芸:“刘经理哪会光盯到我们厂,其他拖欠贷款厂子的账号恐怕也让他盯到了吧?”
吴芸答:“可不是,听说印刷厂前些天卖了一批设备,钱走农行过,刚一打到帐上,就被他截去冲抵拖欠的贷款了;还有磷肥厂,准备出售两部铲车给四阳工业区那边一家私营企业,他听到消息就赶紧跟其他几家银行打招呼……”
“好,好,这是个好消息!”张启文眼睛一亮,打断吴芸的话说,“磷肥厂零三年不是还欠着我们九万块包装袋钱吗,眼下正是追他们还帐的好时候!”
严亚军听了马上接过话头:“启文,你看这样可不可以,这两天我跟吴芸抓紧时间把卖球磨机的事办妥,你和冲锋到磷肥厂讨帐去!”
张启文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