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完达山深处,地广人稀,森林茂密,经常有野兽出没。其中数黑熊最多。这家伙不但舔人致残,糟蹋蜂蜜、蜂箱那个狠劲儿,实在让养蜂人心疼,对它又无可奈何。一头黑熊一夜之间就能把几十只蜂箱翻个底朝天,而真正吃的并不多。气得乡亲们直跺脚,牙根儿咬得格格地响,接着就变着法儿地捕杀黑熊。特别是到椴树开花儿,采椴树蜜正忙的时候,一场人熊夺蜜大战也就悄悄地开始了。
记得我刚上高中那年暑假,特意回了一趟老家。在山村住了几天后便得知,山里的黑熊又要下山抢椴树蜜了。闹得人心惶惶的。生产队只得在蜂箱的四周搭起瞭望棚,指派基干民兵组成守夜队,每晚轮流值勤。我的表兄刘老根也是守夜队的民兵,他见我老在家里呆着没意思,一天傍晚便来约我一起去蜂场守夜。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吃过晚饭,便跟着五位守夜的民兵出发了。
走了一个来小时,我们来到了完达山深处的七星砬子——生产队的养蜂场。这里远远近近排列着几百个蜂箱,蜂箱的东西两侧立着两个五、六米高的瞭望窝棚,下面各有八根粗木支撑,十分牢固,还专门设有梯子可供上下。我们分成两伙各带一条猎狗上了两边的窝棚。窝棚间的距离有五十米左右,哪个窝棚发现情况,彼此都能相互照应。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半夜了。突然,我身旁的二愣子“嘘”了一声,又伸出胳膊打着手势,两边的人都不吭声了。我忙朝下面望去,只见几百个蜂箱间好像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接着传来咔嚓咔嚓掀动蜂箱的声音。转眼间,已有十几个蜂箱被掀翻在地。这头黑熊可能是跑惯腿了,也可能是根本没把我们几个人当回事,愈发肆无忌惮地掀动蜂箱,噼噼啪啪地摔得满地狼藉。老根哥和二愣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分别举起了洋炮和大号手电筒。二愣子猛地打开手电,一道光柱刹那间射出,光圈中赫然站着一头黑塔般的黑熊。强光照在它的眼睛上,眨巴眨巴地呆在了那儿,木偶一般。这是黑熊共有的弱点,怕强光,不知所措了。就在它愣神的当儿,老根哥举枪瞄准了它。随着砰地一声枪响,那头熊嗷地一声惨叫,掉头就往回跑,绊得蜂箱劈啪作响。“打中它的前胸啦!它马上就要完蛋!快追!”老根哥满有把握地大喊。猎狗开路,我们六人循着血迹向黑熊逃蹿的方向追去。
这头黑熊极其顽强,居然能一边流血一边狂奔,跑了足有四五里。最后,它竟捉迷藏般地一头冲进黑瞎子沟。此沟乱木丛生,山洞密布,是黑熊出没和赖以生存的地方,历年来在沟里被黑熊舔伤、踏伤的不计其数,人们无不谈熊色变。眼下,深沟在夜色里更显得神秘恐怖,让人望而生畏。不过,今晚可就不同了,老根哥和二愣子等人一是仗着手里有洋炮等铁家伙,二是仗着人多势众,况且眼见着这黑熊被打死,哪有不擒获的傻瓜?便不约而同地追进黑瞎子
沟。可也别说,眼前的黑熊很快就把元气耗尽,越跑越慢,竟有些踉踉跄跄的了。两条猎狗趁势扑过去从两边咬住了它的喉咙,它垂死挣扎一番,便口喷血沫而死。我们上前围着看稀罕。这家伙足有千斤重,膘肥体壮,可能它还没死透,后腿还在微微颤动呢。还是老根哥那一枪打得准,给它来个前胸开花,若是一枪没打死它,说不定它还顺着开枪的地方扑上来,和我们拼个你死我活呢!大家正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如何往回抬死熊时,二愣子发话了:“先别急!我琢磨着这黑瞎子沟里的黑熊肯定不少,咱们为啥不趁热打铁,进去端它们的老窝呢?这头死熊说不准是黑熊群派出来探路的,等它回来报信呢。现在咱不等黑熊出动就来个主动出击,肯定有好戏看!”这主意确实不赖,大家都点头赞成。
黑瞎子沟曲折狭长,地形复杂,再加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犹如闯进一座迷宫。为避免惊动熊群,我们谁也不吭声。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顺风飘过来,众人立即止步。老根哥支起耳朵听了听,便轻声建议大家爬上右侧的山脊。我们处在下风头,风又吹得草木刷刷作响,黑熊的视力极差、断然不会发觉的。我们格外谨慎地摸索了二百多米,沟底变得开阔了,下面的景象让我们瞠目结舌。稀疏的灌木丛中黑影幢幢,起码有二十头黑熊在晃动,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它们折断不少粗粗的林木,筑起了六七个大大的熊窝。早就听人说黑熊会造窝,今夜算是大开眼界了。
我们小心地隐身在树丛里,准备就绪后便对毫无防备的熊群一齐开火。火舌喷出,炽热的钢珠铁砂在熊群中开了花,恰似满天繁星,又如群星坠落。巨大的声浪震撼山谷,久久盘旋回荡。随即,熊群的狂嗥便压过了一切,此起彼伏。大家却顾不上欣赏这群熊乱舞的景致了,只顾手忙脚乱的换药,又居高临下地同时射击,寂静的山林沸腾了。短短的十几分钟,二十几头黑熊都挂了彩,身上、头上鲜血淋漓,却极少有当场毙命的。名闻黑熊皮糙肉厚,果然名不虚传。更奇怪的是它们只在原地奔突呼号,却并不四散逃跑,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我打着手电筒仔细观瞧,原来熊群中夹杂着几头小熊,大熊千方百计地护着小熊,才不惜用身体阻挡杀伤力极强的弹雨的。突然,一头公熊怒吼着朝我们直冲过来!它块头很大,腾腾的脚步声震得山石“铛铛”作响,溅起一溜儿烟尘。它周身血肉摸糊,巨痛和愤怒使它不顾一切了!二愣子眼尖,立即对它开火。它虽接连中弹,但仍一如既往地向上冲,仿佛子弹对它不起作用。我们都吓呆了,一齐向它射击。就在它冲至距我们仅十几米的地方,因多处中弹仰身栽倒,顺坡向下滚去。好险哪!
未容我们喘息,更可怕的一幕上演了。十几头黑熊孤注一掷,都张牙舞爪地冲上来,凶悍至极。那场景虎豹见了也会畏惧三分的,连最出色的猎手也惟恐避之不及,我们几个二五子如何应付得了?大家忙不迭地胡乱放枪,但无济于事。“俺的娘哟,快跑!”二愣子见势不妙,抱着枪扭头就跑。这下子我们的阵脚大乱,只得争相逃命。山脊上怪石林立,灌木丛生,平时别说是跑,就是走恐怕也很难通过。此时啥都顾不得了,一个个跟头把式的恨不得借两条腿
快逃,若让黑熊撵上,不被拍死也得会被舔得面目皆非的。我和老根哥始终形影不离,他跑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却与别人跑散了。十几头黑熊盯住了我俩,越逼越近。我俩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个漫坡后则后悔不已,眼前黑古隆咚,深不可测!原地不动必死无疑,熊群绝不会轻饶我俩。往下跳固然极其危险,但总还有一丝生的可能啊!好在崖下长着些小树,我俩不敢迟疑,抓着小树向下跳。不断有小树可供拉扯,缓冲力量,我俩总算没被摔伤。坠行了几十米,便发觉下面是直上直下的石壁,寸草不生,再无法下行了。不过还算可以,黑熊是不敢往下跳的。
我正在幸灾乐祸之时,猛听轰隆隆一连串闷响。回头一看,一块巨石正飞落下来,就要砸向我俩的头。我俩慌忙扯着身旁的小树向两旁闪,躲过身子,巨石便擦身流过,坠于崖下。旋即又有几块巨石从天而降。我俩忙把身子紧贴在身后的石壁上,一切凭天由命了。不断有巨石从头顶滚落,溅起无数碎渣和火星。震得我双耳嗡嗡作响,脑袋都震木了。“这些混帐东西,竟然想出用石头砸咱俩的主意!这哪是笨熊啊?分明比人还聪明!”老根哥此时还没忘耍贫嘴,我只能咧着嘴苦笑,心想,我可没那闲心和你逗磕睡,命都难保呢,真是要饭花子扭屁股,没乐找乐!十几分钟后,滚石不再下落了。老根哥稳住身子抬头向上望,顿时二目圆睁,刚要张嘴说什么,却把话又咽回肚子里。黑熊又使出什么花招让他吓成这样?我也好奇地抬头向上瞧。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头上有两头黑熊正紧贴着石壁上挪动!离我俩越来越近了。看来熊群已打定主意置我俩于死地!
脚下是看不到底的深涧,两边也没有多少可供拉拽的小树,我俩勉强呆在陡壁之上,根本不存在迅速转移的可能。真要是动的话,不仅会暴露目标,可能还会坠崖摔死,看来最好的对策是以静制动。可呆在这里与束手待毙又有什么的区别?黑熊的鼻子那么好使,准会嗅到我俩的,一挥掌就能把我俩掀到崖底的。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惧!老根哥已是黔驴技穷了,缩成一团六神无主了。我此刻胆子反倒大起来。既然生死已完全不能由自己掌握,那还想它干什么?看谈了生死,恐惧自然也就没有了。我心里暗暗地和黑熊叫板,你敢下来碰我一下,我就抱着你往崖下滚,咱谁也甭想好!
黑熊很快来到距我俩仅三四米远的地方。挥动着熊掌已看真真切切。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吃熊掌的情景,那种香喷喷、梗纠纠的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喽,不知道往后还能品尝到这种美味?真是彼一时此一时了,还想它干啥!我自己嘲笑自己。转头看老根哥,他已抖成一团,吓得嘴眼都挪了位。我慢慢地把手压在他的背上,鼓励他要撑得住,示意黑熊并没发现咱俩。真是老天保佑,近在咫尺,黑熊竟大瞪两眼地没发现我俩!而是停在那里哼哼地叫,像呼唤着什么。我一瞅,原来那里卡着一头小熊,大概是不慎从坡上滚下,也拽着小树在我俩头上哆嗦成一团。噢,大熊是来救熊崽的,小熊在两头大熊的呼唤下慢慢地向上爬,大熊在它腚后不停地用掌往上托,离我俩越来越远,我俩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躲过了这一劫难!
挨到天亮后,老根哥拉着我费发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爬上崖顶。又转悠了半晌,总算找齐了伙伴们。真是万幸,每个人的遭遇都有惊无险。我们强打精神走回蜂场,见蜂箱都不翼而飞,连我们赖以瞭望的窝棚都被掀翻了。看来熊群没找到我们报仇,却来这里报复得逞了!人熊夺蜜大战以我们失败告终,大家的心情沮丧得很,二愣子最后悔:“咱当初不进黑瞎子沟就啥事没有了,没想到叫黑熊给杀个回马枪!”“说什么都晚了,后悔药上哪儿买去?咱们守了一夜蜂场,倒把上百个蜂箱看丢了,生产队长若怪罪下来,咱们还有话可说?”老根哥说这话时,眼泪都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