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湖畔

一

我太老了，才干了一会儿就累得不行，我坐下就起不来。身后的玉米杆东倒西歪着，我还没有打完十几株，太阳就已经升得很高了。山脚下各家的木楞子上都升起了青烟。摩西湖随着天空一起变得湛蓝。一只出来找食吃的松鼠看见我坐在松树下，连忙窜到玉米地里去了。已经是深秋了，我的身边落满了干枯的松子。

坐在荒凉的山冈上，我不怀念任何人。

摩西湖和我聊天，哗啦啦，哗啦啦——她说，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呀？我扔一颗松子到湖水里，咕——咚——你还是这么美丽呀！你还是这样蔚蓝，这样安静。

哗啦啦，哗啦啦——你不记得阿勒美吗？

是啊，阿勒美比你还要漂亮呢！她长得……唉，我记不起来了。

哗啦啦，哗啦啦——还有乌萨米呢？

乌萨米，像是山泽中的女神……她，唉唉，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哗啦啦，哗啦啦——你阿依怎么没有来掰玉米呀？我的阿依？我太老了，我记不起来了。灰色的松鼠溜到我的身旁叼起一个松子就跑了。我也要干活了。我扶着干枯的松树用力地支撑起来。

金黄的玉米棒子让我眼花缭乱，我在玉米地中躺下休息，枕着一根老玉米棒子，风神的儿子们在玉米地里窜来窜去，扯乱我的头发。

二

“纳日，你怎么忘记我了？我是阿勒美呀！纳日？纳日？”我仿佛听见阿勒美在耳旁对我说话，睁开眼发现原来真的是阿勒美。她扎着红色的头巾，穿着红色的夹袄，红色的百褶裙，像一朵红色的蔷薇，正拿一株狗尾草挠我呢！“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我家呢？你不去别人就要去的！”阿勒美问我，语气中带着怨恨。“我为什么要去你家？别人爱去关我什么事？”我背起竹篓就往山坡上走。阿勒美跟在我的后面，我于是加快脚步，想要甩掉她。她在后面不停地叫我，“纳日！你站住！我有件事和你说！”我回头看她，发现她的衣衫突然变得破烂不堪，头发凌乱，脸上满是尘土，嘴角流出了血。她的手上握着一把匕首，绝望地盯着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泪水划过了她的脸庞。我想走到她的跟前为她擦掉眼泪，可是当我走过去时，阿勒美突然消失了，消失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山洞之门突然关闭。

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微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纳日，你难道连我也忘记了吗？”

我赶紧擦干眼泪，回头看时，原来是乌萨米来了，她依旧穿着白色的衣服，扎着白色的头巾，像是山泽里飘来的一阵白雾。我跟着她往山林的深处走……

三

“野花遍山开放，我们走在林荫路上。”

“姑娘不需要买镜子呀，对着泉水就能梳妆。”

我走过边唱歌边采集的女人和小孩，带着猎犬纳木上山去了。在路上，我看见阿勒美在树林子里采蘑菇，我没有叫她。我带着纳木在树林子里奔跑，纳木追上我后，就窜到旁边的草丛中去，然后又跳到我的前面，忽然又从我的左边奔过来。树上的群鸟哄的一下飞散开来。有时候我把手里的蘑菇甩到远处去，让纳木去捡，纳木很快就冲过去，咬着蘑菇来了。

翻过山头后不久，树林里便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再往前走还能闻到雾气里的芳香，其中有我熟悉的味道——香樟、菖蒲的香气，还有其他奇怪的香气，是我没有闻过的，让人有点头昏。纳木早就循着香气跑去了，我跟在它的后面。没一会儿纳木就停住了，转过头来看看我，只见不远处有一口温泉，一个小女孩正在里面洗澡呢，她披着长头发，在雾气中显出一张白净的脸来。温泉边上，另有一个女人坐在地上，穿着白色的裙子，向温泉里放着草药，嘴里念着什么。

纳木朝她们叫了几声。她们这才发现了我。我喊道，喂！你们在干什么？那小女孩朝我望了一眼，眼神里隐约带着忧伤，然后转过脸去，背着我了。那种忧伤的眼神我至今仍然记得。温泉边上的女人站起来，对我喊道，“快滚！小东西！”她拿着树枝，要打人的样子。纳木朝她叫起来。于是我带着纳木走了。一路想着那凶女人的神情，又想想那个女孩子也是得了什么病吧。

我不喜欢回家，我讨厌康美久。康美久是我的阿咪，但是我更愿意叫她康美久。我甚至讨厌整个摩西村寨，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每天我都要在山林里逛到天黑，饿了就去摘野苹果吃，蘑菇山上的野苹果快要被我吃完了。我渴了就喝山上的泉水，像鹿一样把脖子伸向溪流。直到天完全黑了，山上的寒气逼上来，我才慢吞吞地回木楞子去。我不去康美久的房间，我知道她又勾引着村寨里的男人在屋里过夜。我记得有一次我捉到一只小乌鸦，高兴地冲到康美久的屋里，想给她看，那时她没穿衣服正在一个男人的身体下呻吟着，见我来了，满眼惊奇和愤怒。我也吓得呆呆站住。康美久骂道：“滚出去！”

我喜欢和阿依睡在火塘边，阿依已经很老了。她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故事，关于我们摩西人的故事：灵魂迁徙之路、万能的达巴、女神山的传说。今天我玩的太累了，只听见阿依说了一些“达巴老了”的话，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木楞子在风中呻吟。隔壁又传来康美久的叫声，像是山上母岩羊的叫声。火塘里的星星火光渐渐模糊起来，慢慢升到夜空中，变成了星星。我独自走出院子，望着星空，于是飞起来了。我向摩西湖飞去，虽然是夜晚，但是我什么都能看见，湖边的树，树边的草，草丛中的水蛇。我觉得身体很轻，像云一样在飘，摩西湖也很安静，湖面好像可以走人。是的，当摩西湖安睡的时候就可以走人。我感觉好累啊！要掉下去！我不能掉下去。阿勒美采了多少蘑菇？阿勒美在湖边喊我呢！我听不见。我要用力，不然我就要掉下去了！

山上都是蛇，盘在草丛里，我边跳边走，怕被蛇咬到，突然一个女孩子出现在面前，我认识她，但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不和我说话，朝我望了一眼，眼神里隐约含着忧伤，然后她转过脸去，不见了。只看见一条大黑蛇，盘在一棵松树下。我从它的旁边走开，可是我的两条腿是软的，根本就走不动！这时我才感到恐惧，那黑蛇已经用尾巴缠住了我，我感到浑身发热，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那蛇把我拖起来，拖到一棵高大的松树上。

“纳日！纳日！快醒醒！这么烫！纳日！啊，女神哪！”阿依摇着我的身体。我慢慢睁开眼睛，知道自己的病又犯了。“我带你去找达巴！”阿依背起我，直往木楞子外跑。她向康美久的屋子里喊道：“你儿子又犯病了！你也不管管！”

“又死不了！”

哗啦啦，哗啦啦，我依稀听到摩西湖哀叹的声音。摩西湖水能使我得到安慰。我感到自己被一个邪恶而快乐的梦境吸进去。

“救救孩子吧！”

黑蛇将我拥抱，我感到温暖！

突然我又被一只强大的手拉回来，我睁开眼看时，原来老达巴正在为我跳神。只见他的脸用泥画的像熊一样，他穿着红色的神衣，围着我跳来跳去，迈着黑熊的步子，口中唱着驱鬼经。阿勒美和阿依坐在一旁抽泣。突然达巴一头栽在地上。阿勒美连忙扑过去，抱起老达巴，哭着喊道：“阿乌！阿乌！你怎么了？”老达巴慢慢站起来，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达巴治不了我的病，我会在十八岁的时候死去，除非有贡嘎山上雪豹的胆做药引。贡嘎山距离摩西湖还有上千里的崎岖山路，中途野兽出没，况且贡嘎山高耸入云，终年冰封雪飘，雪豹像幽灵一样生活在贡嘎山顶。山下还有藏族人把守，不准异族进入。要去贡嘎山找药比登天还难。老达巴年轻的时候去登贡嘎山采雪莲，险些丢了性命。

我永远也忘不了十三岁成丁的那一天。那天村寨里的人几乎都来到我家的木楞子，我吃了很多猪膘肉和羊肉，还喝了很多酥油茶，我太饿了。我穿上了男人的裤子。阿依送我两把匕首，她说，“这是我们达勒家的男人传下来的。”猎队队长鲁本初送了我一把桑木弓，拍拍我的肩膀，说让我以后跟着他们学习打猎。村寨里的大人都为我祝福。老达巴为我祈祷：

“小树苗变成大树了，小孩子变成大人了。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纳日要穿裤子了。

他像天上的雁鹅一样，健壮无比，能活一百岁，

在家能犁地，出门能撵山，

战场上能英勇杀敌，骁勇善战。

今天纳日左脚踩着猪膘，右脚踩着麦子，

将来麦子堆成山，猪膘吃不完。

刀子是你的伙伴，助你驱逐虎豹，赶走魔鬼。

祝你更加勇敢、健康！”

那一天也宣告了我生命的将走向结束。

就在成丁礼结束后的晚上，我突然感到浑身发热，肚子也剧烈疼痛，我在火铺上打滚。康美久说我太贪吃了，过一会儿就好的。阿依看到我痛不欲生的样子，哭着将我带到达巴那里。达巴为我做了羊骨卜。他坐在火塘旁边，借着火塘的星星之光看着烧得布满裂痕的羊骨头，那骨头上写满了我的命运。在火光中，我看见达巴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阿依期待地看着达巴，过了很久达巴从迷思的状态中回来。

“治不了。很厉害的邪祟。只能活到十八岁。这是女神要带走他，我也没有办法呀！”

“老达巴，你救救他吧！我知道你行的，你不是能把死掉了的阿勒美都救活了吗？为什么纳日不行？求你了！求求你了！”

“阿勒美的命可以和一条狗换，可是纳日不行，是摩西女神要带走他，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得到贡嘎山顶上的雪豹胆做药引，才能镇住纳日的病，可是我老了，不行了……”

阿勒美是老达巴在雪地里捡的孩子。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老达巴去山中寻灵芝，发现在一棵大松树下，放着一个用鹿皮包裹着的女婴，长得像雪一样白皙，可是已经冻死了。而四周的狼竟然没有吃掉她。达巴将阿勒美的尸体带回家。将湖水烧热给阿勒美洗浴，然后穿上神衣给阿勒美跳神，达巴从傍晚一直跳到深夜，大汗淋漓。最后达巴像黑熊一样扑到一只小狗前面，那小狗嗷嗷地叫了几声，突然倒地死了。这时传来了阿勒美的哭声。阿勒美于是复活了。从那以后，达巴一下子就老了很多，头发全部白了，整天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他家的母狗——那只死去小狗的母亲——经常对着他狂吠。

我知道，就像达巴能宣告阿勒美复活一样，达巴也会宣告我的死亡。

四

那个夏天，我在湖边叉鱼，天气很热，我脱下了上衣。在倒影中我突然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黑斑，它越来越多了，像黑蛇的斑点一样。我的头那样小，手脚那样细长，简直就是一个怪物。一个在湖边拾野鸭蛋的孩子看见了我的样子，吓得扔下鸭蛋慌忙跑掉，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纳日变成怪物了！”

回木楞子的时候，我不敢告诉阿依。阿依说我会长命百岁，老达巴有时也说不准的。

我不敢和村寨里的年轻人一起打鱼，他们厌弃我，我没有朋友。我就去山脚下的麦地里帮阿依干活。阿依那么老了，还在劳动。纳木在一旁撵着下山来偷玉米的松鼠。傍晚，阿勒美从山上采蘑菇回来，总是要送给我们很多蘑菇。阿依说，阿勒美是个好姑娘。

那天在蘑菇山上，阿勒美突然走到我的跟前。她送给我一条红色的腰带，对我说：“纳日，我的屋子给你开着，你晚上来！”看着她起伏的胸脯，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阿勒美变成了一个美丽迷人的女人，而我也快十七岁了。她又接着说：“别人把你当恶魔，可我喜欢你！”说完，她看着我，期待着什么。“可是……我……”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话，脸上像火烧一样。阿勒美拔出我腰间的一把匕首，说：“我等你！”然后转身跑了。

我握着阿勒美的腰带站了很久，阿勒美和我交换了信物，我们就是阿肖了。我多么欢快啊！自从成丁后，我得怪病的消息就传到村寨里的人的耳中，大家说我是邪魔附体，将来要毁掉整个摩西族的，没有人和我做朋友，我知道如果在路上遇见三五个年轻人，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的。小孩子们看见我一个人站在湖边，用石头扔我，然后躲到树后面，好像在试探我会不会变成恶魔。我走到村寨去，大家都把门关得紧紧的。阿勒美说她喜欢我！可是，我怎么能喜欢她呢？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背着装满蘑菇的背篓下山来，回到村寨，天已经黑了。走到门口时，木楞子已经关了。我喊阿依为我开门，没人答应。又喊了两声，依旧没人答应。 我靠着门坐下来，抱着背篓。泪水流了下来。我知道阿依不会不给我开门的，阿依怎么了？

木楞子里传来康美久的呻吟声。十七年了，她还是没有生下一个女孩，达勒家传到她这里就要断了。她恨我，因为我是一个男孩，她唯一的孩子是一个男孩，这个男孩竟然还被邪魔缠身，她也跟着被村寨里的人厌弃。可是她依然那样美丽，很多男人都希望和她结阿肖。她整天在湖边晃荡，和年轻健壮的打鱼的男人说笑。她去女神山拜女神，祈求能生一个女孩。她找老达巴求药。可是她生不了。这样她就更加恨我，仿佛这一切都和我的出生有关。木楞子里的呻吟声更加强烈了，一种湿冷的感觉在我心中蔓延。羊圈里的羊群开始骚动起来。我要走了。

可是我该去哪儿呢？在寒气中我瑟瑟发抖，漫无目的地走在村寨中。我不敢走得太大声，生怕惊动了羊圈和猪圈里的牲畜。摩西人的夜晚是狂欢的夜晚，每一个摩西女人都在火铺上等着自己的男阿肖，每一个摩西女人都在男人的怀抱中呻吟，每一个摩西女人今夜的阿肖可以和昨夜的不同。女人就是中心，女人就是血脉，自古如此。

或许我应该走向摩西湖的怀抱，走向摩西湖的怀抱，在湖底安睡。我感到自己被谁抱住了。是阿勒美！原来她一直在这里等我。

“我等你好久了！你终于来了。如果你一夜不来，我会等你一夜的！”

我感受到了阿勒美胸部的压力，感受到了阿勒美的温暖。我停止了颤抖，紧紧地抱住她。

阿勒美的屋子很温暖，火塘烧得很旺。可是我局促不安。阿勒美穿着红色的百褶裙，扎着红色的头巾，脸蛋也是红扑扑的。她说：“我……你……”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突然哭了起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哽咽着说：“纳日！我……喜欢你！我不相信……你是……邪魔。你……有一颗……善良的心。看见你一个人……在湖边……徘徊我……我担心你。九岁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为什么不知道呢？”我感到浑身发热。阿勒美继续说：“纳日，明天我……和你去贡嘎山找雪豹，一定能找到的！我们离开这里，我本来也不属于这里。”我抱住阿勒美，快乐感袭遍我空虚孤独的心。阿勒美勾住我的脖子，边抽泣边吻我，泪水在我们的唇齿间流淌。我有点头晕。

我看见阿勒美赤着粉红的小脚在雪地里跳舞，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穿着鹿皮的袍子，一群狼蹲伏在她的周围，用同情的眼睛看着她。突然阿勒美在湖里划着独木舟，唱着忧伤的渔歌，乌黑的头发垂至腰间，像山中的溪流。阿勒美和独木舟瞬间又消失在苍茫的湖面上。最后，我看见自己和阿勒美坐在一棵大榕树上。风神把叶子吹得“哗啦啦”地响。

我身体中的火又开始燃烧，这次比往常都厉害，我渴望拥抱一切，缠绕一切，燃烧一切。阿勒美的抽泣声变成了呻吟声。我的头越来越晕。阿勒美的身体仿佛是雪做的，我缠绕着她体验到了极大的快感，仿佛地动山摇。

“纳日……等一等……好晕……我感觉地在震动。”

突然之间，大地剧烈地摇动，我和阿勒美滚下了火铺，木楞子“吱呀吱呀”散开，“轰隆隆”垮了下来，几根木柱子重重地压在我们身上。我们很久都不能动弹。

“阿勒美！阿勒美！你在哪里？”我听见了老达巴苍凉的的呼唤声。

阿勒美依然抱着我，她问我：“纳日，你怎么样？”我感到后背一阵阵剧烈的疼痛，我用力推开木柱子，将阿勒美拉出来，阿勒美没有受伤。

“你在哪里？阿勒美！”

村寨里的人都聚集到了摩西湖畔，围着篝火。大家相互寻觅相互确认，抱在一起，又哭又喊。猪羊也四散奔走。脱缰的马嘶叫着。在人群中我只看到康美久裸露着胸脯，缩在一个高大男人的怀中大声哭喊。阿依呢？我怎么没有看见阿依？我在人群中寻找，阿依！阿依！阿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