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七年，冬天。
当广播说飞机已经飞行到天河机场上空时，我的心脏忽然一紧，窗外的云低沉而厚重，冬季的天空总有那么一股萧瑟和苍茫的意味。或者，与冬季无关，与云层无关，萧瑟的只是我自己。武汉，我终于还是来了。小璇，我在心里喊她，你知道吗？时隔四年的蛰伏和等待，有过无数犹豫和妥协，但最终我还是来了，来到了你生活过、眷恋过也伤心过的城市。想到这里，我的情绪猛然间一片混乱，仿佛一只正在冬眠的昆虫，忽然被一根尖锐的针所刺醒，虽然惊觉而疼痛，却更深的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飞机降落了，乘客们开始陆续离开。我望着窗外，有一些惶恐，是不是真的要在这个城市生活呢？将要面对的又是怎样一个环境？不安的感觉开始在我的心脏里扩散，然后蔓延到全身，浑身的血液仿佛凝结在一起，瞬间的感觉极其不真实。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是一位漂亮的空姐。她微笑着对我说：“小姐，已经到了，怎么还不下飞机呢？是不是哪不舒服？”我尴尬的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离开。
通道的出口处已经挤满了接机的人，所有琐碎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嘈杂不堪，音浪毫不客气地朝我拍打过来。我的脚步变得缓慢，身子似乎有千斤重锤拖着，举步艰难。望过去，老远就能看到我的名字被写在一块板子上让人高高举着，类似一个硕大的广告牌，而我正在被贩卖。
我被动的走过去，简洁的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舒玙。”
站在举牌子男子身边的女子很快微笑着迎了过来，她戴着眼镜，穿着精致的米色套装，眼睛很大，尖尖的下巴，个子大概在165左右，身材很匀称。她快速的从上到下仔细扫描了我一番，然后说：“您好，
“欢迎您来到武汉！”
刘敏一直对着我用“您”，不知道她真是为了尊敬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欢迎，欢迎！”她旁边的人附和着。
“谢谢。”我有些局促，不喜欢陌生人的过度热情。
刘秘书紧接着说：“一路上让您辛苦了，您看，您是住商住酒店呢？还是住庭院式酒店？是在武昌这边呢？还是汉口？像您这样的艺术家，可不能因为住宿条件的局限而影响了您的创作啊！您先住几天酒店，然后我们在安排给您别的居住地点，呵呵，武汉的气候有时候有些怪异，所以住的地方环境还是很重要的，您看……”她边对着我说，边看看身旁的另外那些人，然后换了一副表情“……你们这几个人，还不赶快把
“刘秘书，不是你一直说着话给耽误了吗？”她旁边的人不甘示弱。
“那你现在还不赶快，自己动作慢还赖别人，真是！”
“喔唷，真是的……刘秘书，你就知道指挥……”
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让我的耳朵实在有些难以招架。
“不必那么麻烦，我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我打断他们。
“啊！你说什么？你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什么意思？”刘秘书张大嘴巴，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还没等我回答，就听到一个人叫我。
“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学校里有点事，所以出来晚了。”我回过头，是他。我们已经将近半年多没见，他似乎又长高了，180的个头，俊朗帅气。我把手中的行李和鲜花统统递给他，如释重负的向身边的刘秘书说：“这是我弟弟舒珌，我想先和他一道走了。”
“哇，你弟弟？你有个弟弟啊！喔唷，他长得很帅啊！”她啧啧赞叹。
她旁边的人互相碰了碰胳膊，抿着嘴笑。
“刘秘书，我先与舒珌一道回去了。”我重复了一遍。
刘敏这时才反应过来，一脸着急的望着我，“但是……您看，晚上张总还安排了饭局为您洗尘呢。是不是请您和我们一道回去？您不去的话我这里不好交代啊……您看我们都安排好了啊……突然变动了，张总会责怪的呀……”
“对不起，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麻烦转告张总，明天一早我会去见他。”说完，我便头也不回的与舒珌一道走出了机场。
“你可真够大牌的，刚才那个刘秘书的表情，整个人感觉都傻了！” 舒珌说。
“她傻了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你太帅了！怎么样？考虑一下。”我说。
“哎哟，算了吧，她那样子的菜，整一个猪膘肉配牛油，吃了我肯定会得反胃的，还是留着给消化能力比较好不怕腻的吧。”
我笑笑，没再说话。
“对了，住的地方已经全部弄好了，电话上没来得及和你具体讲。公寓在锦都玫瑰园，它应该属于武昌这边最好的屋苑了。在16层，视野很好，空气嘛也还可以。三室两厅两卫一厨，另外还有一个二十平米的露台。知道你不喜欢大的屋子，所以选了这个中等大小的。租金只交了一年半的，里面从装修到家具都是新弄的，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我们可以重新找其它的房子。”
“你安排妥当了就好，我无所谓。只不过，你搬进去住没有？”
“按你上次嘱咐的，我已经住进去两个星期了。”
“嗯，那就好。”我点点头，对他的安排表示满意。
从机场到市区的路途是漫长的，舒珌开着车，我坐在副座上望着窗外的景色，思绪再次迷茫开去。十一月的武汉已经寒冷得紧，这个冬天没有暖气供给却冷得要命的城市，有着它独特的历史，有着它的繁乱与繁华，或许是因为我怀揣着太多的悲伤，所以在我看来总觉得它有着一种苍茫的底色。纵使车里开着空调，我仍然觉得寒冷异常。武汉，我终于还是来了，从回国到现在已经整整四年，我蓄积着，或者是躲避着，晃荡了四年，现在终于能鼓起勇气来到这里，虽然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也不知道未来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但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有一些道路，纵使心中有千般的不愿意，但是，既然已经选择，就必须一直走下去。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他路。
一路上舒珌的话很少，也许他能觉察出什么，所以配合着我的萧索。
到达住宿的地方已经是下午六点整。武汉不比家乡，天黑得很早，六点，家乡的天空还有阳光，而这里却开始进入黑夜了。屋子里的整体环境还不错，从装修到家具，都简洁干净。二十平的露台用的是玻璃屋顶，因此有太阳的时候光线应当很好，正好适合作为画室，这样我就不必把全部的创作时间放在即将要去的公司了。这一点，舒珌考虑得还挺周到。把行李放好之后，舒珌问我：“你想吃点什么？我们出去吃还是叫外卖？”
“我没什么胃口，你自己去吃吧。”
“那行，需不需要我回来时给你带一点？”他小心翼翼的问。
“嗯，好的，谢谢。”我回答。
舒珌出去以后，屋子里变得更静了。我拉开玻璃门走到露台上，灯火璀璨的夜色为这个冬天的寒冷增添了些许温暖的意味。风掀起我的头发，一股股寒意刺痛着我的皮肤。点燃一支烟，透过弥漫的烟雾，我看着远处漆黑的夜幕。小璇，她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的记忆力，想起儿时和她爬到楼顶上看星星的情形，她总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路上提醒我小心这里小心那里。然后指给我看各样的星座，告诉我那些属于天空和夜晚的故事。那些记忆是怎样的美好啊，美好得让现在的我几乎能随时想起，却又奢侈得让我不敢轻易去触碰。记忆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当它频频在你大脑里出现的时候，你会发觉它的美好越来越吸引着你，甚至会诱惑着你不断去想。而那份美好只会让你越来越疼，让现实越来越稀薄，让未来越来越没有意义。熟悉的脸孔在寂寞填埋的心脏里鱼贯而入，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用力地扎入胸膛，然后在慢慢一点点拔出来，然后在插入，再拔出，循环往复无数次。想一次，疼一次。想必只有把我给活活疼死，那么，记忆和我之间才能获得平息。
我站在窗户边不知道过了多久，舒珌回来了，他给我带了些食物，然后一个人悄悄回了房间。
武汉的夜晚不算安静，即使是在高楼里，依然可以感觉到外面的繁乱。汽车声、人群的嘈杂声、寂寞在心底里的吼声，这许许多多的声音交织叠加，如同有着千层巨浪的海啸，一瞬间把我推出去很远，然后又迅速把那个淹得半死的我拉回来。周而复始。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夜渐渐深了，楼下的城市终于平息下来，只有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在闪烁。我嗅着空气里陌生的味道，混乱的思绪顿时变得静默无声。
深院静，小庭空。
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
数声和月到帘栊。
我的意识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在世俗唧唧咔咔的车轮声中碾过，变成了街上飘着的无所依傍的鬼魄。面对着眼前苍茫的夜色，我知道悄无声息的寂寞与悲伤始终如影随形。扔掉手里的烟蒂，我强迫自己从悲伤中醒过来。我狠狠咬了自己的手腕一口，看着手臂上深深的牙齿印，我警告自己，来到武汉，不是为了哀悼过去，这点一定要记住！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人要面对，还有一场残酷的战要打，而且绝对不能打败。
被悲伤和自省轮番绞杀的一夜很快过去，尽管几乎整晚无眠，但是第二天我仍然起身很早，因为这一天应是一切的开始，我亦该足够重视。
舒珌在他房间门上贴了纸条，说自己没有课，让我不必叫他吃早餐。
洗漱完毕，我在衣橱里选了衣服，昨天随身带来的行装很少，所以今天的着装可挑选的余地不大。我选择了一件白色的大衣，鹅黄色的高领毛衣以及牛仔裤。穿戴完毕，对着镜子照了照，除了消瘦与疲惫之外，其它的还算过得去。我平时几乎没有化妆的习惯，却喜欢用一点香水。是莲娜丽姿的苹果，淡雅甜腻的气息能让我觉得温暖。
门外寒冷依旧。
武汉是没有地铁的城市。所有的交通如同一卷卷四散开来的线团，彼此交错，繁杂不堪。对环境一无所知的我只能依靠出租车。当我把地址告诉司机以后才知道，要去的目的地在汉口，而我在武昌。出租车司机是一位健谈的大叔，听到我的外地口音以后，一路上开始热心的为我介绍武汉。从小吃到景点，从公车到轮渡，说得详尽异常。这不经意间收获的热情，让我觉得温暖。
大概过了一个半小时才达到目的地。我要去的公司“艺韵星空”位于江汉路上最繁华的地段，确切的说它应该是华中地区最大的艺术作品收购和销售的场所。我之前在这里的几幅油画都卖出了好价钱，所以公司的张总才一心想挖我过来。很简单，因为他想获得我作品的独家销售权，因此上那天接机的场面也才会那样隆重。
“艺韵星空”所在的大楼是当年外国侵略者遗留下来的法式建筑，有六层楼，但我想应该比普通的六层楼房高很多，因为每一层的空间都比较大。虽然经历岁月沧桑，但依旧高大而华美。这样的古典建筑在汉口已是鲜见，因此可以看出这间公司的富有。进门以后，楼内的布置却是充满现代感的，指示牌醒目的标明了各层楼的用途，一楼到四楼都是陈列厅，按照中西方的不同风格摆放着各样的艺术品，从绘画作品到雕塑，从珠宝到瓷器，应有尽有。五楼是拍卖厅，而六楼就是职员办公室。一位保安人员过来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说明来意，他仔细检查了我的证件，然后微笑着领着我一直到了六楼的办公室。
六楼的专修也是相当华美的，四个会客室都分别用中式、西式的风格来装潢。总经理的办公室的气派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张总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到我的到来他非常热情，吩咐秘书为我准备咖啡，并一个劲询问我住宿的情况，以及是否适应武汉天气等等，一股脑的客套话。最后，他拿出一份合约来让我签。尽管兜兜转转的但仍不会距离主题太远，这就是商人。不过，现在的我已经开始喜欢一部分商人对人对事的态度了，他们总是小心的计较着“付出”和“回报”之间的比例，理智的经营与谋划；掌握着准确的生存规则，不做无用的投资，目的明确、精打细算。
0513-88766951